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斐潜的目光在地图上反复逡巡,就像是一头猛虎在巡视着自己的地盘。

人都有动物性,地盘意识是潜藏在了基因里面的东西。任何不经允许侵入到私人领域的行为,都会遭到反感。之所以说社会现实会将个人的棱角磨平,不如说是残酷的现实将『私人领域』压缩到了极小。

斐潜同样也是如此。

他的地盘,他的农夫,他的模式,他的制度。

从某个角度来说,斐潜所嗤笑『农耕防御理论』,但他自己同时又依赖于河洛的这些新农夫展现出来的『生产新认同』。

这本身也就是矛盾的一体两面。

就像是战争与和平。

或许是秦朝的『耕战』体系太过于偏向战争,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战争,这把犀利的刀不仅是统一了华夏,也极大的刺激了六国残余的灵魂,以至于在汉代这些六国残余的后人,依旧对于关中,以及陇西包含着极大的敌意,并且将这些敌意融合到了教科书里面,一代代的传承了下去。

可是,没有了犀利的刀枪,遇到外部侵略的时候,就剩下普通百姓的天灵盖来抗伤害了……

当然这对于某些士族来说是无所谓的,因为小农经济的模式,就很大程度限定了这些士族子弟的圈子范围,即便是他们天天念叨着什么『家国天下』,但是实际上只是『价格填下』……

想要改变这一切,首先就是要从『龟壳』入手。

或者按照后世的话来说,『脱离舒适圈』……

那绵延的『龟壳』工事,在烛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,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,正等着吞噬敢于强攻的骠骑兵卒的生命和锐气。

……

……

春天的时候,王老蔫他们就来了。

当时的河洛平原,略有些刺骨的风,卷过荒废的田野时,就能带起一层的沙土。

那个时候,王老蔫佝偻着背,和一群同样穿着破旧曹军号衣的降卒,默默的走着。

他和他们,都习惯了被驱赶。

像是一头羊和一群羊。

他们眼神空洞,麻木,似乎在人生当中已经失去了好奇的能力,对于下一刻会迎来什么也完全不在意。

周边巡弋的骠骑兵卒,以及在骠骑兵卒手中拿着的刀枪,都在表明着王老蔫他们的身份——

囚徒。

降兵。

他们是战争的残渣,是失败的印记。

队伍慢慢的停了下来。

王老蔫缓缓的抬起头,左右看了看。

这里……似乎不像是什么战线?

远处似乎有一些人在挖什么……

挖坑?

这是要活埋我们么?

即便是失去了对于未来的希望,但是当意识到直面死亡的时候,还是会有本能的恐惧。

王老蔫缩着脑袋,试图往后躲藏。他不敢直接反抗,但是他可以先让其他人去死,或者让其他人去闹,然后他趁机逃跑。

这就是王小蔫成为了王老蔫的由来。

『他们要活埋我们……』

『看那边,正在挖坑……』

『哪里?』

『什么?!』

『娘亲啊,我不想死……』

队列从一开始的小声嘀咕,渐渐的变得有些混乱了起来。

有些降兵开始躁动着,似乎想要寻找机会逃离。

『都干什么呢?』一名年轻的军校声音洪亮,『排好队!过来领农具!』

农具?

曹军降兵在骠骑兵卒的呵斥之下,重新排列好了队,然后一个个的,慢吞吞上前,领取了农具。

王老蔫原本是比较靠前的位置,但是……

现在就变得偏后面了一些。

『锄头,铲子,柴刀,麻绳……』

骠骑军的小吏咣咣的丢下了些『待组装』的部件,然后让王老蔫签字画押。

没错,半成品。

比如锄头只有头,没有木柄。

旧的。

先到的领了新的,轮到他就大多是旧的了。

『这是……』王老蔫有些迟疑,『这是要干啥?』

『啥?什么啥啥?河东来的时候都没听么?』一旁的军校似乎都已经重复了好多遍,以至于有些烦躁的生硬,粗鲁的态度,『种地!没工具怎么种地?!拿了就快点滚!』

『哎,哎!这就滚,就滚……』

王老蔫见军校如此态度,反倒是心放下来了,连声应答着,签字画押……

好吧,其实就是按个手印。

抱着一堆东西,王老蔫下意识地掂了掂。

这些东西……

好啊!

但是即便是旧的,似乎也比起他在山东老家庄园里用的,要更重一些。

或许还更结实一些?

他来自兖州,曾是陈留郡一个中等庄园的佃户。

在山东,土地不是他们的,是『家主』的。

他们算是『兖漂』。

和后世某漂一样的是,他们什么生产生活资料都没有,都是租用。但也和后世某漂不一样的是,他们连『漂』走的权利都没有。

他们这些『部曲』、『徒附』,或是其他什么名号,不过是依附在土地上的藤蔓,家主让你种什么就种什么,家主说收几成就收几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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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年尚能勉强糊口,灾年便是卖儿鬻女,饿殍遍野。

他见过太多因为交不上租子,被家主私兵活活打死在田埂上的同乡。

即便是年年丰收,交上了地租赋税,是不是就意味着『幸福』的生活?

可惜并不是。

就算是年年都有好收成,也挡不住人的三灾五病,稍有不慎,就要找家主借钱。

借来的钱,花一阵子,还一辈子。

一辈子,又一辈子。

那庄园,不是家园,而是牢笼,是榨取他们血肉的磨盘。

战争爆发,他被强征入伍,成了曹操庞大战争机器里一颗微不足道的『螺丝钉』。

好吧,大汉没有螺丝,但是有铁钉。

哪里需要炮灰,他们就出现在哪里。

吃了上一顿,有没有下一顿,谁也不清楚……

再后来,战败被俘,王老蔫以为自己完了,不是被坑杀,就是被充作苦役累死。

没想到,被押送到了这河洛,竟然要他们……

种地?

『骗子……』

队伍里有人低声嘟囔,是年轻的李二狗,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愤懑,『骠骑能有那么好心?给我们地种?还不是变着法儿让我们做牛做马,等秋收了再连皮带骨吞下去!我在老家,家主也说「屯田」是为了我们好,结果呢?收八成的租!种子还得自己出!呸!』

『八成?哈,你八成还算是好了,俺那都要九成了!一年到头,什么都剩不下来!老鼠到俺家,都得拔脚就跑!』

王老蔫没吭声,只是握紧了锄头。

他经历过太多,早已不信任何承诺。

骠骑?

新制?

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的收租收赋税罢了。

但是能活一天,就算是一天吧?

王老蔫沉默着,跟着队列,然后看着队列一点点的分散,像是水流融进了河洛的土地。

然后他才发现远处在挖的,不是准备埋他们的坑,而是早一些到了河洛的『新农夫』,在挖水渠里面拥堵的污泥。

『挖一天,领一根筹!一根筹,换一袋粮!』在水渠边上的小吏喊着,『自带工具啊!今天不收人了,明天要的赶早啊!』

啥意思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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